6月28日下午4点，榕江县车行老板胡雨站在山上客户家的窗前，目光死死锁定山下自己车行旁的都柳江。整整三个多小时，他不敢移开视线。他的车行展厅，距三江汇流点仅100多米之遥。展厅里，6月24日那场洪水留下的淤泥尚未清理干净，他又收到了紧急撤退的指令——更强的洪峰正汹涌而来。
受持续强降雨影响，贵州省榕江县28日再次迎来洪峰。18时许，洪峰过境县城，都柳江榕江段水位飙升至253米以上。当地在6月24日后，再次启动防汛Ⅰ级应急响应。警报响彻在榕江县城，还在清淤的榕江人，又被迫紧急撤离。
胡雨悬着心，唯恐洪水再度袭来，将车行的残局彻底摧毁。所幸，这一次，洪水最终在展厅门口的台阶前止住了。
6月29日上午，贵州省榕江县人民政府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通知称，6月28日强降雨天气过程已结束，全县江河湖库汛情平稳，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决定于6月29日10时00分终止防汛I级应急响应，转入常态化防汛工作。
遭遇了两次重创的榕江人，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，重新拾起了清淤工具，清理被洪水侵袭的家园……
折返的救援队
6月24日，榕江洪水来袭。梁绪伟带领河南伊川县、渑池县神鹰救援队共计12名队员驾驶两辆车、携带两艘冲锋舟前往榕江县城救援。第二天，他们陆续在当地展开群众转移、失踪人员搜救，以及后续的清淤和协助安装净水设备工作。
6月27日下午，随着榕江县城灾后秩序逐步恢复，梁绪伟的救援队救灾工作也接近尾声，他们撤离到了约90公里外的榕江县小丹江村民宿内休整，准备第二天返回河南家中。
但就在27日晚9时左右，榕江又下起了大雨。“我当时就在担心如果这个雨不停下来，榕江县城的灾情又要加重。”多年的抗洪救灾经验，让梁绪伟心中的弦又绷紧了。
河南神鹰救援队6月28日在村里疏散百姓。 受访者供图
同样心里发紧的，还有胡雨。他这两天一直睡在被淹车行旁一辆车内，听到雨水不停敲打着玻璃。
24日的那场洪水，冲毁了他从2018年开始苦心经营的车行。榕江的三条河流——都柳江、寨蒿河、平永河汇聚在县城边缘地带的高速入口附近，汇合点恰恰就在胡雨公司门口100米处的都柳江。洪水撞碎了紧闭的两扇店门，把展厅变成了泥潭。
之前江面水位上涨时，有人提醒他挪车，胡雨并未在意，往年榕江初夏雨势也迅猛，但都没淹上岸来。这次几分钟内洪水快速上涨，胡雨再想挪车时，已出不去。
第一次洪水退去后，四百多平方米的空间已面目全非：天花板被洪水冲垮，公司全部办公用品和电器，阁楼上他的床等，都被泥浆掩埋，现在只剩身上穿的一件衣服和两部手机。
胡雨从泥潭里“抢救”出来的衣服。 受访者供图
展厅内，20台新车浸泡在淤泥里，总价值将近200万元。他只能从泥浆里捞出几件黏腻的衣物，在溪水里草草冲洗后穿上。
店里5位员工在县城的家也都被淹了，大家都在清淤自救，胡雨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干。他捡拾洪水冲来的木板，勉强做成工具，又咬牙从邻县雇了临时工，每人每天300元。胡雨和工人们一锹一锹挖起淤泥，艰难地运到主干道，等待政府、部队的大铲车统一清运。
三天过去，清淤刚完成一大半，洪水竟又来了。
6月28日清晨6时左右，梁绪伟一行人也察觉了异样。他们发现小丹江村里的水位一夜暴涨近3米，多处民宅进水，判断形势并不乐观。队员们借来铜锣，沿河敲响，紧急将五十多名沿河低洼地带村民转移到高处。
途中，他们发现村小学积水也深 1 米多，就在学校围墙上凿了一个洞，把积水排出，化解了险情。
村民转移完毕后，梁绪伟一行人就收到消息：这次的洪水可能比刚过去的一次还要严重。“当时很多救援队伍已经回去了，县城肯定缺专业救援队伍，我们就向当地应急管理局申请，重新折返县城。”梁绪伟说。
回程的路不容易。高速已封路，盘山公路上全是塌方，救援队一行人一直在四处绕道，原本90公里的路程他们绕行了170公里，耗时4小时，终于在28日下午2点左右抵达县城。
此时，榕江县城的各个社区开始通过短信、广播喇叭等各种方式通知居民洪峰即将过境，请大家提前撤离，应急响应逐渐又提至一级。警报声、敲锣声响彻整个小县城。榕江紧急发布了7个洪区，要求其范围内的人员按照路线撤离。
梁绪伟看到县城已涨水，不少低洼地再度进水，当地政府部门人员及其他救援队伍都在低洼地带入口处值守，不允许群众冒险进入。当地应急管理局安排梁绪伟的救援队也在低洼处蹲守执勤，两艘冲锋艇随时待命，疏散被困群众。当天下午，他们就用冲锋舟救出了几位未及时撤离的被困居民。
二次撤离
28日上午，蜡染店主刘建兰的手机弹出撤离通知时，她的第一反应是“崩溃”。
24日的洪水已冲毁了她两家经营民族非遗蜡染的店铺，三百多斤的木制茶几泡水，5台电脑和2台空调报废，预计损失20万元。亲戚们来帮忙清理淤泥。店里泥巴最深处有20厘米，刘建兰一点点铲出。最开始她只穿了凉鞋，这几天她的脚开始发痒。眼看几天辛苦清理出的“还能用”的物品再次被淹，她欲哭无泪。
这次，她没再冒险回店，而是和家人先把公婆家一楼小卖部的烟酒等贵重物品抢搬上楼。“店就在河边上，肯定要再次被淹。”她选择先顾眼前。
6月24日，刘建兰清理出来被洪水毁掉的物品。 受访者供图
官兵、救援人员紧急动员场坝街、石板街以及滨江大道一带低洼地区的居民，撤退到地势较高的山地去。廖欣一家这次也很快撤离了。
她家所在的场坝社区，是这次榕江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，多是一、二层的住户。不同于砖建房，有些木建房在洪水的侵袭下基本坍塌，老房子更是摇摇欲坠。
第一次洪水来之前，廖欣和家人没有想过会这么大，所以收到撤退通知后也没走远，只是着急慌忙地搬东西上楼。廖欣家里有中风老人，行动缓慢。舅妈有些残疾，腿脚不方便，舅舅背着舅妈往楼上爬的时候还不慎摔倒。10分钟内洪水已灌注家中。后来，房屋被洪水掩埋，覆着厚厚一层淤泥的物件被大水冲到街道堵住道路，溺死的动物尸体漂浮在水面上。居民们只能双腿陷到泥水里，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动。
胡雨没有按官方路线撤离。他开车径直上了山，停在能俯瞰车行和江面的客户家。从下午4点到7点，他紧盯着江面，观察水流的速度和态势。5点左右洪峰过境后，他感到洪水“不像上次那么凶，是慢慢溢出来的……”悬着的心，这才稍稍放下。
胡雨泡在泥浆里的20多台新车。 受访者供图
梁绪伟也注意到这次洪水涨势相对平缓，且疏散及时有效。“上次洪水来的时候，几分钟内就能淹没掉一个3层楼的住宅。”几小时后，城区水位开始回落。
此时，居民们有的撤退到学校等地势高的地方，住在学校宿舍里，有的睡在从各地运来的救灾帐篷里。大家吃方便面充饥，也有社区会厨师做大锅菜，通过大喇叭、手机短信，通知大家定点领取餐食。
洪水切断了新老城区的交通，而物资主要集中在新城区。傍晚，当地启用无人机不间断地往老城区县二中、民中的安置点运送盒饭、面包和水，直至深夜。
刘建兰前几日去给救援人员送盒饭。 受访者供图
6月29日，河南神鹰救援队在协助当地排涝。 受访者供图
再次清淤的家园
29日上午8时左右，下山路上的积水退去，胡雨终于可以下山到店里看看了。所幸，这次水只上了展厅台阶，没有再次侵入室内。但清理是眼前更大的难题。目前剩下还未清理的淤泥深达车轮轴心，大约有三四十厘米，车深陷泥中，依靠胡雨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挪动。
胡雨用来清淤的简陋工具。 受访者供图
因之前清淤的工人都住在县城，二次洪峰过境后，县城内受影响更大，原本的人手过不来，他只好向从江那边借调人手过来清淤。
淤泥太厚，清理车辆底下的淤泥得先去用手掏一遍。商户们无奈之下请消防队破开消防栓玻璃取水，但全县城用水量都很大，虽有水流可用，但水压很小，甚至无法冲掉车底的淤泥。
展厅门口是胡雨从淤泥深处捞出的两盆绿植，叶子残破，茎秆还倔强地挺着。
胡雨捞出来的两盆绿植。受访者供图
85后胡雨来自湖北农村，“2018年来榕江创业的时候，也是白手起家，本身也一无所有，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从头再来。”只不过谈到店面的损失，胡雨心里难免还是会难受，“毕竟这么多年，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。”客户了解到店里损失惨重，纷纷做了饭给他送来。
他粗略算了下，两次洪水已让他创业至今的积蓄都赔光了。
他必须守着店——店里唯一一台洪水后完好的打印机，刚捞出放在门口，转眼就被当废铁收走了。
28日，本是胡雨女儿8岁生日。上周离家，他答应女儿一定回来陪她庆生。他早早网购了一个音乐盒，却被淤泥掩埋，遍寻不见。29日，他只能在电话里对女儿说声“生日快乐”。
刘建兰回到她的两个店铺，眼前的景象让她忍不住落泪。如她所料，洪水再次灌入，留下五六厘米厚的淤泥。“本来还收拾出一些能用的，现在又全都扔掉了。”她和另外5个人埋头清理，干到晚上9点多才吃上饭。店前的马路上，积水还未完全退去，人行道上残留着黄泥。
刘建兰遭遇洪水后的店铺。 受访者供图
梁绪伟的救援队在榕江多留了一天，协助当地一起排涝、环境消杀，30日上午才离开。
他们值守大桥到28日深夜。确认水位持续下降后，才终于找到村镇旅馆洗个热水澡。“从25号来榕江救援后，晚上都在一所小学里打地铺，后来去了村里民宿也没热水，也不敢洗冷水澡，怕耽误救援。”梁绪伟说。
洪灾来临，廖欣觉得，榕江人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。廖欣家对面住着一位独居老人，晚辈都在外地打工。洪水来临时，几个邻居拿着家里的塑胶板凳，把老人架在板凳上，大家一起抬着老人从灾区撤退。地势高的住户主动让低洼区的居民到自家来，人们彼此支撑鼓励着：“命在，人就在，别在意这些东西。”
前几天，在清理店铺的空隙，刘建兰买了盒饭，开车给车民小学的救援人员送去。
29日，榕江县又发布了灾后全城清淤清障工作的通告，要求所有停在县城主次道路的车辆一律驶离，不得影响清淤清障工作。榕江县组织了5043人、202台设备和数架大型无人机进行清淤和消杀工作。
河南神鹰救援队29日在协助当地人做消杀工作。受访者供图
垃圾车和推车再次开进了“村超”足球场，施工队需要从头干起。28日下午，第二波洪峰又一次把这里淹没，而这座足球场经过几天的清理，清淤工作本已接近了尾声。
几年前，因为“村超”的火爆，刘建兰和爱人回到了家乡开始创业。去年“村超”决赛那段日子，刘建兰的生意也跟着红火，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一两点。
现在，刘建兰等待着重新通电后，谋划着索性重新装修一遍店铺，“榕江人都在日日夜夜加班恢复，我相信‘村超’很快就会回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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